资讯最新图

《邹莉的苦乐人生》节选(作者:盛慧)


on 2019年01月19日


《邹莉的苦乐人生》节选

作者:盛慧


邹莉简介:

       中国著名女画家,以工笔人物画著称。从艺四十多年,有大量年画、连环画、插画及中国历史女性和后宫生活为题材的工笔作品流传于世,在国内外多个国家及地区举办过个展和专题画展。

       邹莉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、广东省文史馆馆员、中央文史馆书画院南方分院副院长、佛山市美术家协会荣誉主席、南海美术家协会高级艺术顾问、禅城区美术家协会艺术顾问、美国史密斯大学艺术博物馆会员、美国艺术博物馆网络互惠会员。


童年之痛 


       对于一个画家来说,生命中所有的记忆,都是由一张张画面组成的,而在邹莉的记忆中,九岁那个饥寒交迫的冬日,她去劳教所探望父亲的画面,深深地铭刻在心,一生都无法忘却。邹莉的老家在广东省龙门县平陵镇,她的祖父曾读过几年书,但很迂腐,是一个孔乙己式的人物。她的祖母,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客家女人,以给人挑货为生,风里来,雨里去,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着她肩上的一根扁担。在邹莉的父亲12岁那年,她的祖父去世了,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,父亲一个人跑到广州闯天下。他曾在乡下读过一些书,人又机灵,到广州不久就谋到了一份工作——给广州水利局局长当勤杂工,这个局长后来调到了测量局,邹莉的父亲也跟着去了,在那里,他自学成才,学会了测量的专业技术,再后来,又到了卫生局,负责给诊所执业颁发执照。
       邹莉的外公是华侨,老家在顺德县乐从镇,从小被“卖猪仔”卖到了美国,挣了钱后,娶了一个法籍的南非人当妻子,后来,他回到祖国,在广州经商。广州沦陷前,他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,还在广州西关购置了大屋,生下了十五个子女。邹莉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,气质不凡,是学校的校花,曾到日本学习西医。在日本时,她与一个男同学建立了恋人关系,男同学先回了国,准备在广州开设诊所,但几经周折,没能办到行医执照,只好去香港发展。不久之后,邹莉的母亲也回国了,也想开西医诊所,她去办执照,却办得很顺利。给她办执照的不是别人,正是邹莉的父亲。为此,他们相识相知相爱,最终喜结连理。



       人的命运往往是随着时代起伏的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因为曾在民国的政府中任过职,邹莉的父亲成了“残渣余孽”,无法在广州立足,只好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故乡一一龙门县平陵镇,在那里开馆行医。1950年,邹莉出生了。后来,迫于生计,母亲又带着邹莉回到广州,在当时的传染病院工作,而父亲留在龙门县城的医院当行政人员,主要负责财务工作。此后,邹莉的弟弟和妹妹陆续来到人间。到了1957年,阴霾开始笼罩这个温馨的小家庭,邹莉的父亲被人诬告成特务,不明不白地被关进了劳教所。而在广州的母亲也受到牵连,被清理回到乡下。邹莉和她的弟弟,则留在龙门县城,由奶奶照顾;邹莉的妹妹,因为实在无力抚养,只好送给了亲戚。原本温馨的家庭,像一只落地的瓷瓶,瞬间四分五裂......
       1959年,国家遭遇自然灾害,粮食极度紧张,邹莉像一个野孩子一样整天在路边找东西充饥,菜叶、甘蔗头等都能让她两眼放光。有一个星期,家里几近断粮,仅有的一点米,要留给三岁的弟弟熬粥,一家人只好吃芭蕉树干,吃木瓜树干。当时,有一个亲戚来家里做客,送了两块肥猪肉,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又弄来了一点珍贵的酱油,她将肉泡在酱油里,煮熟之后,用瓶子装着,让邹莉带给劳教所中的父亲。
       这是邹莉第一次去探望父亲。自从父亲被打成“反革命”之后,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,他的样子,就像一幅掉进水中的国画,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。

      邹莉的父亲就关在老家平陵镇的劳教所,邹莉是坐卡车去的。山路颠簸,尘土飞扬,寒风扑面,她的心情和这冬日的景象一样萧瑟而荒凉。在她脸上,看不到同龄人的那种天真烂漫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,她的目光像小鹿一样惊慌。虽然涉世未深,但家庭一系列的变故,让她对于这个世界,有一种警惕,一缕迷茫,一抹忧愁。她紧紧抱着瓶子,生怕一松手,就会弄碎。车子晃得厉害,总是有一些酱油撒出来,只要瓶盖上沁出一点酱油,她就用嘴去舔,一滴都舍不得浪费,等到达平陵时,她的舌头不知不觉已经舔出了血。上午十一点,山里的雾气渐渐消散,她下了车,看到了来接她的堂叔。堂叔带着她去看父亲。当时,父亲和他的狱友正在地里干活,远远地见到他,邹莉立刻泪流满面,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袭上心头。因为,抓父亲的那天,刚好放学,她和同学们都亲眼看到他被戴上手铐,从此以后,同学们见到她都叫她“反革命”,老师们看她的目光也是异样的。她很想跑上前去,在父亲怀里委屈地痛哭一场,但被堂叔拉住了。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,等着他们收了工,排好队,被押回劳教所。劳教所很简陋,由两进的民居改造而成。进了劳教所,在一个小窗子前,邹莉见到了满脸胡须癣,几乎认不出的父亲,她叫了一声爸爸,立刻哭成了一个泪人,爸爸两眼发红,闪着泪光,她把那瓶珍贵的酱油从小窗口递上给他,而他则拿了一本已经发黄破旧不堪的本子给她,让她交给妈妈。这其实只是一册废旧账本。原来,这是父亲在劳教所里帮忙做账所得的报酬,得到这本破旧的废账本后,每一天都偷偷将废旧的账本从中间一分为二,在账本的背面画上一些“人公仔”。


       相聚的时间很短,分别的时候,邹莉心如刀割。父亲摸着她的头说:“好好学习,听奶奶的话。”回到家,她抱着那本珍贵的“画册”,欣赏父亲的画,辨认出父亲画的正是家人,父亲在狱中用画笔凝固他对往事的回忆、对亲情的思念、对自由的憧憬。第一次,她明白,画是有情感的、有温度的,也是从那一天开始,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,告别了自己的童年。
       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童年的生活,邹莉会选择“孤独”。由于父亲是“反革命”,没有小朋友跟她一起玩,不仅如此,连少先队都入不了,整个班上只有她一个人不是少先队员。后来,她母亲去了学校,万般央求之下,老师方才同意吸收她入少先队。没有资格戴上红领巾的她,为避开周围高喊她为“反革命”,总是孤独地躲在角落,学着父亲画起了“人公仔” , 这成了她幼小心灵的唯一慰藉,成了她抵御孤独的武器。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孤独是痛苦的,但是,对于艺术家来说,孤独又是必要的。正如叔本华所说,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。谁要是不爱独处,那他就不爱自由。
       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,她这样写道:“我的心中从此就埋下了以绘画抒情、叙事的种子,画画成为我当时心灵惟一的慰藉。”当现实世界的大门关闭的时候,艺术的大门却在她的心中次第打开。而通往这个美丽世界的是一条孤独的小路,这些微光,照亮了幽暗的年代,也照亮了她的一生,她的生命与绘画融为一体。


       邹莉还记得小学四年级的一堂体育课,她没有跟其他同学一起去“跳山羊”,而是躲在旁边专注地画着“人公仔”,以至于体育课黎老师的脚步声她都没有听见,直到黎老师走到跟前,邹莉才发现他。那一天,下课后,她被罚留堂。邹莉以为,一向严厉的黎老师会狠狠地批评她,谁料,黎老师并没有批评她,而是把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画了下来,然后送给她,告诉她这叫速写,还说:“以后不要在地上画画,找个小本子来画,画完一本后送给我看看。”从此以后,她开始画速写,开始捕捉生活中那些别有意味的瞬间。她所画的都是美好的东西,都是她内心所向往的东西。
       随着时间的流逝,一家人的生活也渐渐好转起来。龙门与增城合并后,邹莉的母亲调到了增城的医院,邹莉也跟着到了增城。第二年,父亲出狱了,在增城建筑队当技术员,妹妹也接回了家,一家人得以团聚。



       升到初中之后,她遇到了艺术生涯中的第一个贵人——画家叶绿野。叶绿野担任她的生物课和图画课老师,他是岭南画派泰斗高剑父的入室弟子,创作以花鸟为主。每天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,邹莉都会在叶老师身边,替他磨墨,看他作画,站在他身后,聆听教诲,但是,这些美丽的花鸟,却无法触动邹莉受伤的心灵,她感兴趣的是人物,是人物的喜怒哀乐,只有通过人物才能表达她丰富而细腻的内心。所以,这个倔强的女孩,在从师的三年内,没有画过一笔花鸟画,只画人物速写,每天画一本。虽然她没有画过花鸟,但是,叶绿野对她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的,他形成了她作品中的一种原色。叶绿野画作中弥漫的平静、平淡、平和、平常之意韵,也成了邹莉后来的自觉的审美趣味。初中时代的邹莉热爱文学和唱歌跳舞,经常要参加学校和班级举办的这类活动,当时她很矛盾,觉得很浪费时间,叶老师却说,画画的人,没有时间是浪费的,所有的事,都是一种基本功训练,对于真正的画家来说,艺术与生命是重合的,不可分割的。叶老师果然一语中的,因为擅长跳舞,所以在后来的创作中,邹莉对形体和节奏都把握得十分到位,造型自然而灵动,人物栩栩如生,呼之欲出。
       1965年,邹莉初中毕业,当时,有两条路摆在邹莉面前,一条是报考广美附中。初二时,叶绿野曾将她的速写作品拿给广州美术学院院长关山月看,关山月认为,她的作品已经达到美术学院大学二年级的水平。关山月的评价让邹莉如沐春风,她觉得原本幽暗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,觉得艺术的大门将为她打开。叶绿野先生也极力推荐邹莉投考广美附中,但是,学校领导以她父亲历史问题为由,断然拒绝出具考试证明,叶绿野一身正气,据理力争,但终未如愿。“文革”开始之后,这也成了他的罪行之一。当时因为她会跳舞,被县文艺宜传队看中了,但最后还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,未能如愿。这两件事,在她的心灵上又增添了一道伤痕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她都沉浸在这种委屈之中,不能自拔。

朱村农场炼狱  


       初中毕业后,15岁的邹莉响应毛主席的号召——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,奔赴增城的朱村农场。一路上,风景秀丽,金色的田野上稻谷飘香,池塘像一面面镜子,倒映着淡蓝的天空,茂林修竹间,散落着几个村庄,炊烟袅袅,一派祥和,远处是连绵的青山,苍翠蓊郁......她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,心情十分愉快。当时的她受革命氛围的影响,认为去农村是革命的需要,早一点去,就是早一点参加革命。这个单纯的花季少女并不知道,迎接她的将是什么......

       朱村农场地多人少,不论男女,平均的耕地任务是二十亩水田、二十亩旱地,劳动强度非常大。有些边远的田地,从住地走去开工就需要走半个多小时。1966年夏季收割水稻,在地里打成谷,装在箩筐里,每人一担,各自挑回去过秤,当时,她体重只有九十多斤,却要挑一百多斤的谷子。走在平地上,还勉强,最要命的是跨沟渠,她身子往后一仰,腰不小心就扭伤了,当时并不明显,所以也没在意。那年夏天,增城连降暴雨,水患成灾,所有抗洪的人都得吃、睡在堤坝上,还整日泡在水里工作,邹莉在这种状态下,腰疾变得很严重,抗洪尚未结束,她下肢就麻痹得走不了路,被送去医院,医生说,是脊推受伤,加上泡水引发她下肢瘫痪。当时,她还很年轻,不太懂事,没有太重视。过了一段时间,经过医治,身体有所恢复,她又在农场干活了。因腰痛,插秧时,她找来两块小木板,前面一块,后面一块,用搭布(一块一米见方蓝土布做的方巾,人手一块,用作垫肩、围裙等保护身体用的布)紧紧地捆住腰,像一块三明治,这样一来,虽然保护了腰,但是弯不了腰,她只好双腿跪在泥浆里莳田。她就这样,一步一步地向后挪动,在阳光的照耀下,水田散发着灼热的白光,晃得人眼花,泥浆溅到她的头脸和全身,把她变得像出土的文物一般。她动作很慢,而田埂就像天边一样遥不可及,那种绝望的感觉,令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却。终于到了一行的尽头,可以略微休息一会,便一屁股坐在满是泥浆、湿湿的田埂上,她只觉得天旋地转,要好一会儿才能慢慢地爬起身。因为行动不便,她时常成为蚂蝗的大餐,有一次,蚂蝗钻进了她的大腿里,到发现,将吃得饱如拇指粗的蚂蝗拔下后,血流不止,被人误以为是月经流血,当地的农民说千万不要娶邹莉做老婆,她一定会有妇科病,以后肯定不会生孩子。

       这还不算什么,最辛苦的工作要算是砍甘蔗了,农场上的甘蔗地都在山边,要走很远的路。农场上开设了糖厂,规定每人每天砍两千斤甘蔗的任务,砍完后,清理好,自己再扛回糖厂过秤。因为腰不好,邹莉干得很慢,到天黑的时候,大家都收了工,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。无法完成工作任务又疲惫不堪,一种凄凉与无助的感觉在心头荡漾,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远处响起了脚步声,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了,她非常害怕,心怦怦直跳。谁知道那个人站住了脚步,说:“我帮你扛回去吧。”她听出声音,原来是一个叫吴水仙的“牛鬼蛇神”。她一听,又是感激,又是害怕,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她。他没有再说一句话,默默地帮她把两千斤的甘蔗拉到离糖厂一百米远的地方放下,消失在了夜色之中。而这剩下的一百米,对她来说,也是十分遥远的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方才完成。此后,吴水仙总是偷偷地帮她完成农田任务,而她也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,当时,她曾有一个想法,如果他没结婚,就嫁给他。但后来,听说他已经成家了。从那一刻起,她明白,自己不能在农场生活,她没有当农民的能力与资格,要脱离农活,保全身体一定要离开农场,而画画是她唯一可以离开农场的方法啊!


       农场的工作,让她疲惫之极,每天收工回来,已是深夜,宿舍外,蛙声一片;宿舍里,鼾声起伏。邹莉一边煲药,一边爬在架子床边、跪在地板上开始学习,靠一个用小药瓶做的自制油灯,对着报纸上的题花和插图临摹着,往往一画就是个把钟。在艺术的学习里,她忘记了疲惫,忘记了痛苦。等到药煲好了,喝下后,她才能上床睡觉。这是她的日常功课。对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,她后来这样追忆:“当时我们二十几个人是睡架子床,同住一间宿舍,宿舍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,而我是睡在下铺,光线极度昏暗。在这革命加拼命的年代,经常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十二点。而自己却仍要学习个把钟,经常两点钟才睡下,四点钟农场又打钟起床赶早开工了。”
       长期为血癌纠缠的美国著名评论家苏珊·桑塔格曾说:“疾病是生命的阴面,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。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,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,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。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,但或迟或早,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。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邹莉生活在疾病带来的痛楚之中,让她的心灵变得敏感,也变得强大,那时,她忘我地学习,绘画几乎成了她抵抗疼痛的武器,她以绘画为拐,一步步走出了人生的阴影。
       过了一段时间,事情终于有了一丝转机,农场上有一个下放干部很器重邹莉。他的小姨子也是画画的,便介绍邹莉跟她认识。那个时期的邹莉,对艺术充满了渴望,只要一有假期,就去广州找他的小姨子,相互探讨,经过她的介绍,邹莉认识了她的同乡和老师——在南方日报社任美编的单伯钦老师,这是她艺术生命中的贵人,她得到单老师的直接指导,单老师时常将当时同在南方日报社工作的,画坛号称“四大天王”的伍启中创作的插图草稿带给她,一些是已经发表过的报纸题花作品,还有一些是扔在垃圾箱里的废稿。她将这些看成宝贝带到农场,每天晚上,在收工后和政治学习之后,都俯在架子床边,跪在地上,借着自制的煤油灯一遍遍地临摹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她将这些临摹完成后的作品交给单老师的时候,他竟然分不开哪件是原作,哪件是临摹。邹莉的才华和她超越常人的毅力感动了单老师,单老师决意将她领入美术的大门。她学到了正确的创作方法和黑白插图的表现技能。而她至今的起稿方式,仍是伍启中老师的创作体系。

       从1965年9月到朱村农场到1972年9月离开朱村农场,七年间,邹莉可以说,除了没抬过棺材以外,什么活都干过。因为腰不好,只能做手上的工。场上安排她打谷,但她手上的皮肤天生娇嫩不起硬茧,一打谷,手纹上的细逢沁出血,收工时,两只手就成了血手。冬天要干塘,她不能挑只能铲,她将裤子卷过膝盖的双脚,长时面泡在泥浆里,冻到可听到骨头格格地响。当屎坑公,要清理的粪池足有一人高......农活没有什么活是轻松的,为了表现好,争取早日返城,邹莉坚忍着各种考验。

       在农场期间正是“文革”运动风起云涌之际,邹莉利用自己所学的美术能耐去参加忠字宣传毛泽东思想,为在大会堂的壁上用油漆画毛主席像,用几根竹子临时搭建的架很是简易,风一吹,就来回地晃动,像一只浪尖上的小木船,让人胆战心惊。然而,邹莉还是顺利地完成了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任务。这使邹莉成了这一带的名画家,常被借用去邻村做忠字宣传。这是邹莉当时最理想的工作了。此外,她还写稿广播、编排节目,曾一度被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。

       因为农场的劳动任务很重,只有抽烟时才能获得休息的特权是当时农场的既定传统,于是,为了能休息可画画速写,邹莉竟然学会了抽烟。农场里种的烟田里,她就偷偷采现成的枯黄烟叶,卷成“棺材钉”的样子。看到男人抽烟时,她也抽起来,烟一边在嘴里叼着,手里一边画速写。她就这样边抽边画,成了一个能接受任何辛辣烟味的人。

       不仅如此,邹莉还学会了喝酒,酒量惊人,堪称“女中豪杰”。这是因为,她每天早上开工和收工时都要喝一口治腰的50度高的“国公酒”药酒,后来,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,不适合参加体力劳动,在农场谋了一个相对清闲的工作——酿酒。因为要试酒,所以酒量大增,很多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。

       邹莉曾有几次上调的机会,有一次增城县搞收租院的展览,要调她去参加创作,农场不放,她伤心极了,想不通,为此几天失眠,为了能睡个好觉,她拿了一只饭盒去小卖部,对售货员说:“装满白酒。”这盒白酒,足有一斤多,她接过来,含着泪,一口气将白酒灌进肚里。白酒像岩浆一样,在她的肚子里翻滚,她觉得自己双腿发软、头疼欲裂、天旋地转......还没走到杂货店门口就倒下了。她这一睡就三天三夜。醒来时,才发现,农场里贴满了大字报,有的说她企图自杀,有的说她自绝于人民,有的说她借酒消愁。当时,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逃离!逃离这个鬼地方!


       朱村农场的记忆大多是痛苦的,但也有美好的片断。在朱村最美好的一次经历,就是去圩上卖甘蔗了。甘蔗很畅销,短短几个小时就卖完了。生产队长给每人买了一块光酥饼当午餐,在那个物资匾乏的年代,光酥饼几乎可以称为奢侈品了,它是用报纸做的纸角袋包着,邹莉发现,报纸上面有一幅杨之光的画,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杨之光的画,作品名叫《春兰和她的小伙伴》,画中间是八仙桌一角、一个小女孩端着碗,下面是几只小鸡。邹莉像是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,将沾满油迹的纸角袋摊平,小心翼翼地折好,放进袋。回到宿舍,将画装裱在自己的时间画集里,一遍又一遍地观摩学习,那张画,她珍藏了很长时间。

       一分耕耘,一分收获,邹莉的创作开始结出了馨香的果实。1966年,“珍宝岛事件”发生后,她义愤填膺,创作了宣传画《中国珍宝岛不容侵犯》,并投给了《南方日报》,虽未见报,却收到一封满满三页纸的鼓励和赞许的来信,让她感觉到温暖,对前途充满了希望。1971年,在邹莉的艺术生命中,出现了第一个重要的事件。她的年画作品《禾苗茁壮》及《蕉园响彻友谊声》,参加“文革”开始后广东省的第一次画展,并上选送京。她成了农场的风云人物。好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,因为,文化部要将《蕉园响彻友谊声》送给阿尔巴尼亚,要将年画改成国画,所以,她得以参加广东省组织出国作品创作班。她的生命似乎迎来新的转机。

       1971年,她被借调到省里,要将年画《蕉园响彻友谊声》改成国画。从朱村农村到广州,无异于从地狱迈进了天堂。在那里,她有机会认识许多名师,邹莉画的平生第一幅工笔是林墉老师亲自帮她挑选文房四宝的,王玉环老师则手把手地教她画工笔。在广州,邹莉得到许多贵人的帮助。当时,徐坚白老师负责省文艺办公室的日常工作,面对从农场借用来搞创作的邹莉,徐坚白老师像母亲一样关爱着她,呵护着她。当时,美院附近的治安不好,强奸女人的事件时有发生,徐老师的爱人又去了干校,而子女都全部下乡务农当知青,她就带着邹莉上下班,跟邹莉同吃同住,彼此照顾。

       在广州期间,很多老师都觉得她的造型非常好,如果能接受美术学院的正规训练,前途将不可限量。期间,正好碰上广州美术学院招工农兵学生,由徐坚白老师在省文艺创作室里开具了推荐证明,让她去考,还连夜帮她补习色彩基础课。她没有辜负徐坚白老师的厚望,考出了优异的成绩,考试的时候,曾洪流老师负责监考,一直看着她画,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赞许。

       到招生时,农场却死活不肯放人,说她的考试未经农场同意,无组织,无纪律。广州美术学院先后派了两批人去做工作,还开了座谈会,但仍未成行。原来,场长跟她是老乡,都是龙门平陵人,看她人不错,又会画画,想把自己当兵的侄子介绍给她,但邹莉却一口回绝道:“我还想去广州读书呢。”自此以后,场长气急败坏,说她看不起贫下中农,看不起解放军,于是处处刻意刁难她。广州美术学院对于邹莉来说,就像卡夫卡的《城堡》一样,注定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。广州美术学院成了她一生的痛,每次站在学院门口,看着老师、学生进进出出的场景,她就会悲从中来,情不自禁,潜然泪下。


       尼采说:“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,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......但凡不能杀死你的,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!”本以为可以麻雀变凤凰的邹莉,又一次领略了世事的无常,领略到人心的险恶,她拖着疲惫的身体,很不情愿地回到农场。回农场后,忍着内心巨大的痛苦,她开始了连环画、插图的创作,1972年,她创作的歌曲插图《边防雏鹰》、连环画《秋翁遇仙记》《红小兵》等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发行,《苏东坡》被惠州东坡纪念馆收藏。1973年《国王的拐杖》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发行。连环画的创作,需要对文学作品反复阅读,深刻领会,从中找出最具戏剧性,最具表现力的场景,这种职业化训练,这种连环画思维,对她日后的创作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。




病痛的煎熬


       人生的转折,往往是不经意中出现。一次休假,邹莉去惠阳歌舞团找一个朋友,等待的时候,顺手拿出本子画速写,正好被文化局创作组的一帮人看到了,他们惊叹于邹莉的画工,当时文化局美术创作组急等人用,就问她:“你愿不愿意到惠阳地区美术组来?”邹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对她来说,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实在太意外了。

       理想是丰满的,现实是骨感的。她的调动,仍然困难重重,最后,惠阳地区常委会开会时专门讨论了她的调动事宜。曾历经九次上调未遂之后,邹莉终于接到了正可调动的通知,可是,好事多磨,走的时候,她的行李已上了拖拉机,她还被场长硬拉下来,莫名其妙地限制离场,两天后,上级责令下来,邹莉才得以成行。
       离开朱村农场的时候,邹莉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,来的时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孩,走的时候却是满身病痛,伤痕累累,朱村农场就像一个梦靥,带给她太多太多的伤害,一幕幕情景浮现起来,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簌簌地往下直流。此后,她再也没有回过这个伤心之地。
       1972年秋天,邹莉如愿以偿,到了惠阳地区美术组,她的工作是给歌舞团做美工,舞台、服装、道具、幻灯等所有活全要自己负责。当时,正是样板戏盛行的年代,演出任务繁重,工作量极大。她的腰不好,又要经常爬上爬下,非常辛苦,到了晚上睡觉,腰疼得直冒冷汗。更要命的是下乡演出,因要带上画画的工具,她的行李都比别人的重,同事们都笑话她是多带了两个演出的舞台大压铁。每天晚上,演出结束之后,就睡在戏台上。夜里湿气很重,她的病进一步恶化了,引发肋间神经痛,每次呼吸,肺压到神经,痛不欲生。
       有一回,歌舞团去广州汇演,邹莉要带病去改景,有个同事的母亲在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,同事带她去诊治。同事的母亲诊断后叹了口气,悄悄向这位同事说:“她的命不长了。”即使如此,为了不耽误演出,她白天还要去画景,晚上才回中山医急诊室住院,她力不从心,因工作效率不理想,竟然遭到导演严肃批评,她很委屈。她就去跟医生说要开请假条,医生感到很惊奇,这样在急诊室住院的人竟然还要去工作?!医生找到团长将邹莉的病情反映给他,团长一听,知道情况的严重性,怕她死在广州,怕承担责任,叫了船,派了人,连夜从水路把她送回惠州,连在广州的家人都不通知。临走时,还帮邹莉拍了一张照片,以便在追悼会时使用。
       在惠州,她住进了医院的重诊病房。当时的邹莉以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,每天以泪洗面。转机却在不经意中出现了。每天早上,都有一个老头来打扫卫生,他姓李,原本是医院里最好的老医生,却因为成分不好,被打成了牛鬼蛇神。有一天,李医生悄悄地跟邹莉说,他可以医好她的病,让她跟医院提出申请,邹莉照他的话做了,医院竟然真的让他给邹莉看起了病,在他的调理之下,她渐渐康复起来。